当享誉国际乐坛的华人大提琴家秦立巍再次提着那把1780年的瓜达尼尼大提琴，登上上海音乐厅的舞台，空气中弥漫的不仅是松香，还有一份熨帖的乡情。这座城市的肌理早已刻入他的生命，而他的琴声，也从未忘记回到这里的路。昨晚，他用跨越四个世纪的C大调，在第二十四届中国上海国际艺术节期间，与上海进行了一场亲友间的深谈。
秦立巍在演出前接受采访 新民晚报记者赵玥 摄
傍晚时分，上海音乐厅后台，秦立巍刚结束彩排，穿着解开两颗纽扣的衬衫，步履匆匆地走了进来。“昨天在武汉，明天去香港，但今天在上海。”他说话时带着上海人的温软语调。尽管已在新加坡定居多年，“每次一下飞机，呼吸到上海湿润的空气，就知道回家了。”
艺术的漫游者：在音符与画布之间
被问及如何保持巡演精力，他坦言：“我总是带着探索和好奇心去演出。”他将演出比作创造而非重复：“如果你把它看成任务，或是要维持一个做好的蛋糕，那很难。但如果是用一个个音符来打造一场音乐会，心态就完全不同了。”
此番所有的曲目都围绕着“C大调”展开。他形容，C大调就像一张非常好的画布，但具体画什么，取决于什么时期的艺术家在做什么事情。他选这些作品就是想让大家看到，同一个“调性工具”，在不同时代能画出完全不同的音乐画面。
秦立巍登台 新民晚报记者王凯 摄
这种跨界的敏锐通牛网，源于秦立巍对艺术本质的深刻理解。“我不会画画，但特别喜欢看画。到任何城市，美术馆和画廊都是最吸引我的地方。”在他看来，从文艺复兴到印象派，再到当代艺术，审美的转变轨迹清晰可见。
从巴赫的无伴奏组曲、贝多芬的奏鸣曲，到德门加、布里顿的现代作品，他希望带观众走一遍大提琴的发展史，就像在美术馆里从古典看到当代。曲目间的联结耐人寻味：巴赫展现纯粹，贝多芬献给挚友，布里顿为罗斯特罗波维奇而作。很多作品都是作曲家与大提琴家友谊的结晶。
秦立巍与钢琴家黄秋宁一同献上演出 新民晚报记者王凯 摄
说到下半场的现代作品，他的眼睛亮了起来：“德门加的《EFEU》里，我在琴弦上放了一个回形针。拨弦时，它会发出庙宇钟声般的回响。”他回忆起在日内瓦大提琴比赛担任评委时初次听到这个作品，“听了一天常规演奏，突然出现这个声音，我眼前一亮。”虽然只是一个音，却极具冲击力。
这个看似简单的装置，寄托着作曲家对瑞士大提琴家福尔曼的追思。音乐的魔力就在于此，不需要讲述具体故事，却能直击心灵，带来思考，“原来大提琴可以有这么丰富的个性在其中。”就像连日阴雨后突然放晴的天空，那份感动不需要任何理由。
上海的归乡人：三个故乡与一碗馄饨
13岁离开上海，秦立巍的人生轨迹辗转澳洲、英国和新加坡。他坦言在二十五岁左右曾经历过强烈的文化认同迷茫：“那时在澳洲生活六年，英国读书五年，回到上海又觉得亲切——三个地方都像是家，又都不完全是。”
最终，他选择拥抱这种多元。“我不是独一无二的，有很多人像我这样，能吸收东西方文化的精华，这是幸运。”如今，他笑着说自己唯一的“文化隔阂”是从未开过右舵车，“其他方面，我都享受这种跨文化的滋养。”
童年的秦立巍与父母
问他上海留下了什么烙印，他不假思索：“听我说话就知道我是上海人。”更深的印记藏在城市肌理中：复兴中路1350弄的交响乐团还在，汾阳路的梧桐依旧，“这些会陪伴我一生。”他记得2000年之前就在上海音乐厅演出过，与张国勇指挥的上交合作《洛可可主题变奏曲》，“那时海报还是手绘风格的，时光荏苒啊。”
这次回家的时间只有短短一天，秦立巍说最想念的还是上海的菜肉馄饨——那是游子心中永不消逝的乡愁。
传承的引路人：从舞台到讲台的责任
作为新加坡国立大学杨秀桃音乐学院的教授，秦立巍的教学理念颇具哲思。在他看来，“天赋”二字内涵丰富，有人擅长技巧，手快音准，有人害羞但对节奏敏锐。只有一方面的天赋是不够的，好老师要像园丁，发现每株植物的独特需求。
他分享了一个故事：在英国求学时，老师教同一首曲子时，对不同的学生说着完全不同甚至相反的话。他一度很生气，难道老师觉得他能力不行？“后来老师告诉我，这是对他最好的赞扬。教育不是流水线，而要看他需要什么。”秦立巍说道。
更让他牵挂的是演奏家的文化使命。“如果我们只拉贝多芬，音乐就停留在两三百年前。”他积极推动当代作品，谭盾的《卧虎藏龙》、陈其钢的《逝去的时光》都是他的常演曲目。让他深感骄傲的是赵季平《庄周梦》的改编——原本为民乐团而作，经他推动，改编为西洋管弦乐版，带来了完全不同的色彩。
他视推广新作为己任，细数罗斯特罗波维奇、马友友等大提琴家首演了很多作品，“也许一百部里只留下十部，但如果没有那一百部，这十部杰作也不会诞生。”这份责任在肩，他希望与作曲家一起推动古典音乐与时俱进。
新民晚报记者王凯 摄
这次重返上海音乐厅，他少了“证明自己”的欲望，多了分享的从容。“我希望通过这些曲子，分享我近五十年音乐生涯的感悟。音符应该像一面镜子，照出听众内心的感受。”
谈到古典音乐的抽象性，他展现了包容的理解：“如果有人听贝多芬时想到维也纳猪排，也很美好。大家都经历了漫长的一天，来到音乐厅，希望被带入另一个世界——而这个世界没有固定模样。”
昨晚的音乐会后，他在观众的热情掌声下一连返场三次。那一刻，游子归来，琴声如诉。他为这座城市献上了一封情书。这封信不用文字书写，却能让每个聆听者，听见自己心中最柔软的共鸣。
记者手记丨“E人”演奏家
秦立巍是一位不折不扣的高能量“E人”演奏家。
他的行程紧锣密鼓：结束前一天武汉的演出，下午四点抵沪，便直奔音乐厅排练；五点三刻出现在采访间；晚上又在音乐会上倾情献演100分钟。最后一曲终了，掌声不息，他连续三次返场——当观众都已从座位上起身，他却与钢琴家相视一笑，再度坐下，加演一曲。
台上的他，真实而迷人。换谱间隙，他会像朋友般向观众致歉：“请稍等一下。”今年刚改用iPad看谱，他坦言还在适应。最后一曲《爱的致意》终了，他对着乐迷俏皮地比出一个“晚安”手势，瞬间拉近了彼此的距离。
演出前，他花20分钟做了MBTI性格测试，结果是ESFJ（执政官型人格）——最适合形容他们的词就是“受欢迎”了！热情的组织者，“行走的团队粘合剂”，习惯于照顾他人感受，在舞台上用音乐提供着充沛的情绪价值。这种魅力，既来自他指尖流淌的琴音，也来自他与观众之间那份真诚的交流。
幕落通牛网，人散。但音乐厅内的能量与温度久久未散。秦立巍与钢琴家黄秋宁携手演绎的这场从巴赫到布里顿的旅程，不仅是艺术节的一抹亮色，更成为了许多观众心中，一个因音乐而变得柔软而难忘的夜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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